［万里归途］成长的痛（下）
成朗心中颤了一下，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什么可以这样不怒自威。
成朗并不怕宗大伟，宗大伟更多时候带给他的是亲切，是鼓舞，是力量。
成朗其实也不怕疼，比起疼，更惧怕的是心中不安，如果能用疼痛覆盖心中不安，他求之不得。
心理建设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成朗踱步走到宗大伟身旁，
“宗哥，我25了，可以不要总把我当做小孩子一样教训吗？陪我聊聊天成吗？我心里其实有很多话，不知道能跟谁说。”
“嗯，这个当然可以，而且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宗大伟把他安置在书房的小沙发上，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人跟前，
“那，小成领导，说说呗——”
成朗低着头沉默不语，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知道怎么开口？那就先说道说道，为什么觉着自己不适合当外交官？”
“经过这次撤侨的事儿，我……我……”
“还在对瓦迪尔的死耿耿于怀？”
“是，还有对战火的恐惧，我现在的梦里常常是尸横遍野，百姓惨死的画面……”
宗大伟抚上成朗颤抖的肩，
“你年轻，从没经历过，第一次见识这样的画面，心里有阴影，这很正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你勇敢——可是小朗，你真觉着逃避是最好的方式吗？”
小朗……再一次听到宗大伟温柔地唤自己小朗，成朗竟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像片漂泊的羽毛落在大树上，满腔的情绪一点点展露，
恐惧，自责，委屈……
“可这是目前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或许去干点别的什么就可以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宗老师，您不知道，这些天我过得有多痛苦！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天夜里噩梦之后都是漫无止境的惶恐，愧疚——我感觉自己要被这些磨疯了……”
说出这些话，成朗感到很崩溃，堂堂七尺男儿，他也不想让这些情绪外露，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与其说是爆发，倒更像是满得装不下而溢出……成朗抹了把脸，继续着，
“宗老师，我也不想逃避，可是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现在根本无法继续专心致志地工作，与其在其位不谋其职，何不把位置让给比我更加有能力胜任的人？”
“还有努米亚的时候我跟您的那次争吵，或许换个比我更听劝的人就不会那样固执，就不会差点酿出大祸！可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我就是自己受不了欺骗也看不得无辜的人被欺骗！我就是会在欺骗时不由自主地去想欺骗会带来的严重后果——如果再来一次，我觉得我还是做不到像您那样以大局为重……可是我也同样承受不了像瓦迪尔牺牲那样的后果——瓦迪尔的死让我至今都有一种罪恶感……”
成朗把头埋进臂弯，抓挠着自己的头发，眼眶中蓄着泪憋得通红，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一丝倔强，
“宗老师，所以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宗大伟站了起来，把成朗拢进怀里，温热厚实的手掌抚揉着他的头顶，脸庞，颈，肩，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温柔倾露于怀里的这个年轻人，
成朗对宗大伟突如其来的温柔感到无措，都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水，记忆中，大概只有母亲会对自己这样——是父亲都不曾给予过他的温柔……
想起母亲，成朗更难过了，电光火石间，成朗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泪簌簌流下，开始抽泣，开始颤抖，开始将自己一切的不安托付，
“宗哥您知道吗？就因为我爸对我的欺骗，我甚至连我妈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说我妈去国外了——我信了，苦苦等了好几年，几年的希望换来的却是我妈去世的消息……您知道当时我有多崩溃吗？我宁愿……宁愿他不要给我这个希望！直接了当地告诉我好了……”
成朗哭得崩溃，哭得全身都在发颤，像只遍体鳞伤的小兽，带着破损感去嘶吼。
宗大伟自己也历经过不少的生死，此时却被怀里的人哭得心酸，眼底的心疼一览无余，甚至也泛着点点泪光，下意识地把怀中的人儿拢得更紧，
“所以你才讨厌欺骗，看不得我不跟大家说实话，对吗？”
“嗯……”成朗哭得一哽一哽的，
“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宗大伟一手抚在成朗的后颈，一手呼噜着他毛茸茸的头顶。
“嗯……您说……”
宗大伟清咳了一声，缓缓开口，
“小朗——首先，关于努米亚我们俩起争执引起的那场风波，你确实负有责任——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你不该不分场合地跟我闹，这点我今天郑重地向你提出批评，并且你一会儿还会受到相应的惩罚，你可以把他当做是成长的教训，鞭策自己，但是这不应该成为你的心结。”
“但你有自己的想法并且敢于同我说出来却没有错，我不是预言家，我也不敢打包票说迪特尔有没有救援，瞒着大家是出于我几十年干这行的经验，如果告诉他们所谓的真相，如你所见，队伍就会涣散，当时在战火中没有心思去跟你细细分辨这其中的利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也有责任。”
宗大伟把成朗从怀里捞出来，两只手抚上成朗的双肩，郑重其事地让人看着自己的双眼，
“其次，你说瓦迪尔的死让你有罪恶感，这点我非常不认同——该有罪恶感的是那些叛军，而不该是我们这些心怀善意奋不顾身只是在过程中犯了些错误的人，况且战争中一切都是瞬息万变，我们谁也无法保证哪个人就是安全的，譬如章宁，譬如哈桑……”
说到章宁与哈桑，宗大伟不免也有些哽咽，
“你认为呢？”
“可是……可是如果我不跟您闹他们就不会擅自行动你们就不会去找也就不会落入叛军啊！我常常想，如果那天你们都回不来了，我估计这辈子都要活在愧疚当中……”
宗大伟盯着成朗看了两秒，“可是战争中危险处处都是，就算不落入叛军我们也无法保证每个人的安全，作为一个新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为什么要把什么锅都往自己头上扣呢？罪恶的永远是这场战争，该愧疚的永远是那些惨无人道的杀戮者，你不应该背负这些的，”
成朗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宗大伟给了他思考的时间，两人同时沉默了很长时间，宗大伟甚至起身抱了抱他，几分钟过去，才略显严厉地再次开口，
“成朗，抬头，看着我。”
一句命令似的话语，成朗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抬头望向宗大伟，眼神在眼泪的洗涤下显得更为清澈，
“你说你的父亲骗了你很多年，以至于让你连你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没有那么早地告诉你或许是因为他觉着你那时候还承受不了失去母亲的伤痛，不说对错，至少他没有恶意，他所承受的并不比你少，善意的谎言是存在的，认不认同？”
“认……认同……”
“好，再说说你辞职的这件事儿——”
成朗闻言立马垂下了双眸，
“看着我的眼睛，不许躲闪。”
“刚刚你说你二十五了，二十五岁的人了，遇到问题不是去解决而是去逃避，你有这么多心事，为什么不早和我讲，为什么不早和你父亲讲？非要把自己憋出点问题才吭声，你该不该打？一封辞职申请递交得倒是痛快，我问你，你有仔细考虑过吗？还是说就只是昨天跟我还有你父亲置气？我记得你说想成为跟我一样的人，我经历过多少战火生死你可曾知？现在你却经历点挫难就想着当逃兵，又怎么去实现你那些抱负？”
看着年轻人似懂非懂的眼神，宗大伟突然来了兴致，跟他讲了自己年轻时许许多多的过往，心酸，无奈，生离死别……
年轻人听得入神，时而听着听着就能难过得落泪，一时间觉着自己经历的那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
“所以啊，小朗你若想在这个职业上达到一定的高度，是需要用生命去磨砺的，——你父亲让我劝你，又说只要你考虑好了不强求于你，我很认同，所以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讲这么多不是也为了挽留阻拦你，只是想让你明白这条路上多的是艰难荆棘，你现在所熬不过的这些以后还会有甚至更甚——你若是觉着自己接受不了，趁早改行也未必是坏事，听说你的辞职申请上边儿不给批，你只要跟我说你想好了不后悔，我打个电话就能让他们给你批下来——明天你就可以收拾收拾东西拍屁股走人。”
宗大伟的一番话语重心长，说得成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儿的，说完就起身要走，被成朗一把抓住袖子，
“您，您去哪？”
宗大伟笑了笑，宠溺地捏了捏成朗的脸颊肉，
“乖，我去给你包饺子，你嫂子今天带圆圆回娘家，你要是真打算走，一会儿总得让你吃上口儿热乎饭。”
“我……我不……”
“先别急着答复我，我去包饺子，你在这屋自己好好想想，一会儿我回来给我答案，去或者留，我都支持你。”
……
宗大伟包好了饺子，没慌着下锅，解了围裙回到书房，结果刚推开书房的门，就收获了一枚迫不及待站起来的小朋友，
“宗老师……我……我想好了……不辞了……如果我现在知难而退估计去当兵也同样会坚持不下去，我觉着或许我可以再……再试试的，宗老师，谢谢您刚刚跟我说那些话。”
宗大伟闻言心里欣慰得不行，竟是有一种吾家少年初长成的快乐，眼前的孩子虽然一根筋儿了些，可到底是个聪明孩子，不说一点就通，用心去引导终归能理解人的苦心。默默打量了成朗许久，直到把人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知所措地挠头抓耳，冲着宗大伟挤出一个青涩的笑，
“干嘛呀宗老师，您总不会要赶我走吧？”
宗大伟突然欣慰地笑了，上手弹了成朗一个脑瓜崩，
“瞅你那小傻样儿，当然不会——不过你也不用急着谢我，好话歹话我刚刚给你说了一箩筐，道理掰碎了一口一口地喂你嘴里，现在你既然想通了要留下，以后咱俩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堆的账都还没算呢，我的罚——你认不认？”
